其一 ,對于書籍的讀法,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是讀“書”,一是讀“人”。正像教書也可以分成教“書”和教“學”一樣。讀“書”是以我為主,我尋材料供我用,和查考辭書類書的目的一樣;所以讀的書,也無所謂好壞,凡可以供我利用的都要讀。這正是寫卡片抄材料的記問之學,學得好時,便是淹博。讀“人”卻不然:讀一人的著作,想見其為人,于是尊之為師,敬之如友,研其思想,學其品行,擇善而從,不善則改,所注意的是見解,所學習的是做人,不嫌狹隘,但求貫通。這樣讀書,結果也許只精讀一部全集,但確可以受用終身。讀“書”能博足以炫人,所失在淺;讀“人”而精足以立己,所弊在陋。此外的讀書,若不是當課本學技術,就只能算是消遣而已。
其二,“學以致用”是句老話,“不要讀死書”是句新話;但從學問的本身說來,無所謂有用無用;而從學的人這方面說來,只要真學就真有用,就是說,至少所學直接對己間接對人都有影響;所以,如果我們不把“用”的范圍定得太偏狹,在學習的時候,我們就該事先注意這學習所應有的結果。這樣便不能生吞活剝的讀書,給人家當收音機;學的經過也就應當大致分做:學——思——行;打個比方說:吸收——消化——營養。
其三,抽象地論讀什么書,似乎無益,其實也很有幫助。讀專書,專讀書,都已近于老生常談了,實際上奉行的人還是很少。讀書人大半還是喜歡東抄西撮雜湊起來的書,只求便捷,不怕膚淺,又喜歡
廣博而不肯專精;這都是不能牢記著上兩條原則的結果。還有一條原則也很重要,便是多讀與自己意見不合的書。我們往往翻開一本書后,一看句句都是自己心中要說的話,于是非常痛快,佩服,很高興地看下去,以為這是正對自己胃口的好書。結果卻往往是一無所得,既有進步也很少;因為書中意見,自己既在讀書之前便有,那么讀了之后,自然也不過是更堅信或更豐富而已。惟有讀與自己意見不合的書,可以使自己瞿然一驚,然后以敵人的態度去觀察這本書的意見。結果若是自己被人折服,自然是自己原有的見解不對,從此便更進一 步;若自己攻破了書中的理論,也就是自己受到了一次論敵的沖鋒,無形中也加強了自己的力量。因此“正合吾意”的書愈多讀,愈無進步,愈容易流入偏狹;遠不如多讀幾部不合吾意的書。但這樣讀書也有兩個先決條件:第一是要能批判地讀書,有自己存在,不為書所囿;第二是有所為而讀書,不要視同看看小說之類的
消遣。
金克木(1912年8月14日—2000年8月5日),字止默,筆名辛竹,安徽壽縣人,中國著名文學家,翻譯家,梵學研究、印度文化研究家,與季羨林、陳玉龍并稱“北大三支筆”,和季羨林、張中行、鄧廣銘一起被稱為“未名四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