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似乎很少有人像周作人那樣,書讀得那么多,文章寫得那么雜,而且近乎篇篇可讀。這是最令我敬佩他的地方。
周作人是一個教員,或者說得體面一點,是一個教授。那時,他在多所學校授課,一般情況下,每天至少要趕往兩個學校去上課,有時遇大風雨,或者有別的什么事,也會告假一兩天,但更多的時候,是天天在上課上課,無有止歇。這么說來,他也是很忙的人,并不像他文章里表現得那么悠游閑適。
那么他何時讀書呢?晚上,節假日,一有空。那時對于知識人的一個好處,在于收入相對較高,養得起全職太太,還能聘一兩個傭人,家務活基本上不用過問。因此,“一有空”的“空”,還是很多的,“忙里偷閑”,也才偷得到,閑得起來。
周作人讀書范圍之廣令人咂舌,看似不成系統,但往往就其興趣,費盡心機,百般搜羅,遂成大觀。這樣,寫起文章來,特別是應付報紙副刊那類小文章,自然輕松自如,不在話下。
且看《知堂書話》。我手邊的一種,是鍾叔河先生編訂、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過去看書,主要看作者,看內容。后來奢侈起來,還要看編者,看版本,看裝幀,看紙質。現在,奢侈的陋習不改,并且增加了更高的要求:書本要薄,字體要大。但遺憾的是,這套《知堂書話》,字體太小,而且上下兩卷一千多頁,也太厚。從這書看,對于周作人的讀書小品,鍾先生將其編成了四輯,分別為:談新書和舊小說、談日本的書、談西洋的書、談古舊書。以古舊書為最豐富。
以談日本的書而論,幾乎每一篇都談得興味盎然,妙趣橫生,流露出這個日本留學生、日本女婿,對日本作家、日本文化的熱愛。且看《遠野物語》,這是柳田國男的大作。柳田國男氏,是日本著名的妖怪民俗學者,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畢業,日本從事民俗學田野調查的第一人,被稱為日本民俗學之父。他比周作人大十歲,1910年出版《遠野物語》,僅印350部。1920年代,北京一批學者教授,發起成立歌謠研究會,在民間調查過程中,逐步興起民俗學研究熱潮,而周作人成為其中重要一員。
出于對民俗學的興趣,周作人開始關注柳田國男,并將他的著作搜羅了十種之多,除《遠野物語》外,尚有《石神問答》《鄉土志論》《祭禮與世間》《山中之人生》《民謠之今夕》《蝸牛考》等。一個法學畢業生,忽然對民俗學發生強烈興趣,這本身就足夠引人入勝,再加上柳田那緩緩道來的文風,益令周作人不能自拔,因此而作小品一篇。
周作人的小品文,大多這樣寫就——讀了某人某書,有感而發,隨手揮就。還以談日本的書而論。他曾寫了一篇《和尚與小僧》的小品文,介紹一本叫作“和尚與小僧”的日本民間故事書。說起這書,也與柳田國男有關,是在看柳田的《退讀書歷》時,發現其中批評集的第二篇,正好講到了《和尚與小僧》,便托舊書店找到一冊。但為何一看見書名,即要設法購買?這正是所謂
“滾雪球”或謂“順藤摸瓜”之讀書法。
之前,他并不知道有這么一本書,但他曾讀到過《日本童話之新研究》,作者中田千畝,因為對兒童文學的相同興趣,遂找來一讀。現在從柳田的書中,又看到中田千畝的名字,那他的《和尚與小僧》,豈有不讀之理?
對日本文學的喜好,是周作人書話寫作的重要靈感來源。戶川秋谷、文泉子、谷崎潤一郎、永井荷風、夏目漱石等,都是他愛讀的作家,其中尤以柳田國男、谷崎潤一郎等為其最愛。趙焰兄曾贈我一冊《如夢記》,為周作人所譯。這書即文泉子所著“寫生文”的一種,是作者追憶兒童生活的。
周作人在日本留學時,東京正興起寫生文與自然主義的潮流,被其感染吸引,遂大讀代表作家夏目漱石、文泉子以及長冢節等人的著作,但歸國時,僅剩了這一冊小書《如夢記》。不知何故,最令我喜愛的德富蘆花,好像不見周作人的評論。也許是他寫了文章,而我沒有讀到,也未可知。
周作人讀書,就是這樣順著興趣走,而他的寫作,則跟著讀書走。他對西洋文學的喜愛,也許不亞于日本。只不過并非籠統地喜歡,其興趣偏重于與兒童文學相關的希臘羅馬神話、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話等等。博物學,大概容易激發兒童趣味,也在其閱讀視野中。這類小品文,最使我感到可愛的,有《法布爾的〈昆蟲記〉》和《塞耳彭自然史》,在和文友們談起時,屢屢贊不絕口。現在我書櫥里的《塞耳彭自然史》,便拜北京跑兄所賜,《昆蟲記》則由小失兄所贈。
周作人的
閱讀興趣看起來龐雜,實際不然。僅以兒童文學論,他對兒童文學持久的關注,成就了極富閱讀趣味的《兒童雜事詩》。后來經豐子愷先生配圖,鍾叔河先生箋釋,幾乎成了現代著作史上的一部經典。那當是后話。
周作人愛讀書,會寫作。但他又十分謙虛,不像有些人那么自我標榜。他在《夜讀抄》小引中說:“我時時自己發生疑問,像我這樣的夠得上說是讀書人么?這恐怕有點難說罷。
從狹義上說,讀書人應當就是學者,那我當然不是。若從廣義上說來,凡是拿著一本書在讀,與那不讀的比較,也就是讀書人了,那么,或者我也可以說有時候是在讀書。”
我們能說周作人不是一個讀書人嗎?
然而,周作人僅只是一個讀書人嗎?(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