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果抱著義務的意識去讀書,便不了解讀書的藝術。這種具有義務目的的讀書法,和一個參議員在演講之前閱讀文件和報告是相同的。這不是讀書,而是尋求業(yè)務上的報告和消息。而那種以修養(yǎng)個人外表的優(yōu)雅和談吐的風味為目的的讀書,才是唯一值得嘉許的讀書法。這種外表的優(yōu)雅顯然不是指身體上之美,而是純?nèi)挥伤枷氲牧α縿?chuàng)造起來的臉孔。
講到談吐的風味,那完全要看一個人讀書的方法如何。如果讀者獲得書中的“味”,他便會在談吐中把這種風味表現(xiàn)出來;如果他的談吐中有風味,他在
寫作中也免不了會表現(xiàn)出風味來。所以,我認為風味或嗜好是閱讀一切書籍的關鍵。這種嗜好跟對食物的嗜好一樣,必然是有選擇性的,屬于個人的。
世上無人人必讀的書,只有在某時某地,某種環(huán)境,和生命中的某個時期必讀的書。我認為讀書和婚姻一樣,是命運注定的或陰陽注定的。縱使某一本書,如《圣經(jīng)》之類,是人人必讀的,讀這種書也有一定的時候。當一個人的思想和經(jīng)驗還沒有達到閱讀一本杰作的程度時,那本杰作只會留下不好的滋味。孔子曰:“五十以學《易》。”便是說,四十五歲時候尚不可讀《易經(jīng)》。孔子在《論語》中的訓言的沖淡溫和的味道,以及他的成熟的智慧,非到讀者自己成熟的時候是不能欣賞的。
且同一本書,同一讀者,一時可讀出一時之味道來。其景況適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讀名人文章,未見面時,是一種味道,見了面交談之后,再看其相片,或讀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層深切的理會。或是與其人絕交以后,看其照片,讀其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學《易》是一種味道,到五十歲看過更多的人世變故的時候再去學《易》,又是一種味道。所以,一切好書重讀起來都可以獲得益處和新樂趣。
由是可知讀書有二方面,一是作者,一是讀者。對于所得的實益,讀者由他自己的見識和經(jīng)驗所貢獻的份量,是和作者自己一樣多的。
我認為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最愛好的作家,乃是他的知識發(fā)展上最重要的事情。
世間確有一些人的心靈是類似的,一個人必須在古今的作家中,尋找一個心靈和他相似的作家。他只有這樣才能夠獲得讀書的真益處。一個人必須獨立自主去尋出他的老師來,沒有人知道誰是你最愛好的作家,也許甚至你自己也不知道。這跟一見傾心一樣。人家不能叫讀者去愛這個作家或那個作家,可是當讀者找到了他所愛好的作家時,他自己就本能地知道了。
關于這種發(fā)現(xiàn)作家的事情,我們可以提出一些著名的例證。例如有人說蘇東坡是莊子或陶淵明轉世的,袁中郎是蘇東坡轉世的。蘇東坡說,當他第一次讀莊子的文章時,他覺得他自從幼年時代起似乎就一直在想著同樣的事情,抱著同樣的觀念。當袁中郎有一晚在一本小詩集里,發(fā)見一個名叫徐文長的同代無名作家時,他由床上跳起,向他的朋友呼叫起來,他的朋友開始拿那本詩集來讀,也叫起來,于是兩人叫復讀,讀復叫,弄得他們的仆人疑惑不解。伊里奧特(George Eliot)說她第一次讀到盧蚤的作品時,好象受了電流的震擊一樣。
蘇東坡曾做過一件卓絕的事情:他步陶淵明詩集的韻,寫出整篇的詩來。在這些《和陶詩》后,他說他自己是陶淵明轉世的;這個作家是他一生最崇拜的人物。只有這種讀書方法,只有這種發(fā)見自己所愛好的作家的讀書方法,才有益處可言。
這么一種讀書藝術的觀念,把那種視讀書為責任或義務的見解完全打破了。
在中國,常常有人鼓勵學生“苦學”。有一個實行苦學的著名學者,有一次在夜間讀書的時候打盹,便拿錐子在股上一刺。又有一個學者在夜間讀書的時候,叫一個丫頭站在他的旁邊,看見他打盹便喚醒他。這真是荒謬的事情。如果一個人把書本排在面前,而在古代智慧的作家向他說話的時候打盹,那么,他應該干脆地上床去睡覺。把大針刺進小腿或叫丫頭推醒他,對他都沒有一點好處。這么一種人已經(jīng)失掉一切讀書的趣味了。
有價值的學者不知道什么叫做“磨練”,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苦學”。他們只是愛好書籍,情不自禁地一直讀下去。
這個問題解決之后,讀書的時間和地點的問題也可以找到答案。
讀書沒有合宜的時間和地點。一個人有讀書的心境時,隨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讀書。如果他知道讀書的樂趣,他無論在學校內(nèi)或學校外,都會讀書,無論世界有沒有學校,也都會讀書。他甚至在最優(yōu)良的學校里也可以讀書。
曾國藩在一封家書中,談到他的四弟擬入京讀較好的學校時說:“茍能發(fā)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茍不能發(fā)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凈之鄉(xiāng),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有些人在要讀書的時候,在書臺前裝腔作勢,埋怨說他們讀不下去,因為房間太冷,板凳太硬,或光線太強。也有些作家埋怨說他們寫不出東西來,因為蚊子太多,稿紙發(fā)光,或馬路上的聲響太嘈雜。宋代大學者歐陽修說他的好文章都在“三上”得之,即枕上,馬上,和廁上。有一個清代的著名學者顧千里據(jù)說在夏天有“裸體讀經(jīng)”的習慣。
在另一方面,一個人不好讀書,那么,一年四季都有不讀書的正當理由。 (出自:《林語堂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