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有那么一段時光,我幾次閱讀《赫索格》,就是讀不進去,只得怏怏然將索爾·貝婁先生束之高閣。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情,我真的讀不進去。面對這位杰出的美國作家的敘述,我無緣聆聽,心中非常失意。讀不進就是讀不進,我必須采取實事求是的態度。因此,我將自己與那看不懂芭蕾舞聽不懂交響樂的“土豪”列為一伍,有自暴自棄的趨勢。
后來事情起了變化。記得那是個平常日子,一個極其普通的下午,我無意之中又拿起《赫索格》。我是躺在沙發上閱讀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猛然聞到一股焦煳的味道——當然不是《赫索格》發出的。我只得放下索爾·貝婁,大步走向廚房。我看到煤氣灶上的鋁壺已經燒干,藍色的火苗頑皮地跳躍著,嘻嘻哈哈制造出滿屋子焦煳味道。我立即關閉灶火,強行中止這次尚未完成的金屬熔煉。
我立即轉身返回書本,因為那位美國作家還躺在沙發上等著我呢。
是啊,索爾·貝婁先生,我終于把你讀進去了。那是一次忘情的閱讀。否則,我不會忘記煤氣灶上沸騰許久的燒水壺。我終于明白了:讀書,首先是一種心態。古人的青燈黃卷,首先歸于他們安貧樂道的讀書精神。開卷之前,必然沐浴焚香、崇尚清潔的虔誠;開卷之后,必然正襟危坐、講究心情的端正。這種由衷的神圣,使讀書成為一種天人合一的情致。當然,我在這里并不是贊美已然作古的科舉制度,說的只是讀書的心態。如今我們許多人不讀書,缺少的既不是金錢也不是時間,更不是沒有好的書籍,而是讀書的心態。
什么是讀書的心態呢?那就是與人的靈魂律動息息相關的心理狀態。宦海擊浪,商戰奔突,急功近利,立見實惠等等,都是一種令人心跳目眩的高節奏躁動。說到那些為了應付考試而臨陣磨槍的學生們,表象看似埋頭讀書,實為一種苦海心理的掙扎。
讀書的心態,首先是靈魂的沉浸。她的一呼一吸,應當與大自然相通,應當與心律相合。
真正的讀書心態,使我們毫無心機而忘情于字里行間,霎時成為一個可愛的大孩子。只有在這種時候,你才可能獲得巔峰體驗。這種巔峰體驗,恰恰是花錢買不到的。人間尚存花錢買不到的事物,讀書的心態正是如此。
“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覺得這是從接受美學意義上講的。知曉這句名言很久了,但遲遲未能理解它的含義。前幾天我偶然之間翻閱《資治通鑒》,竟然在書中看到一個被稱為“君子盜諸”的荊軻,這大大出乎我的經驗之外。
從童年我就知道荊軻是一個大忠大勇的人物。尤其是荊軻起程上路那首“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送別歌吟,曾經令多少人激動不已。然而,司馬光先生在其所著《資治通鑒·秦紀二》里卻將我自幼景仰的大忠大勇的荊軻壯士定性為“懷其豢養之私,不顧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強燕以弱秦,不亦愚乎!”在司馬光這位正統封建士大夫心目中,莽漢荊軻屬于不識時務以卵擊石的愚鈍盜者,毫無人生價值可言。由此我明白了,自幼心目之中荊軻那高大偉岸的形象,乃是《史記》之類書籍的觀點對我形成的影響。慘遭宮刑發憤著書的司馬子長實乃性情中人,他的思想畢竟不如大宋王朝的君實先生來得正統。于是司馬遷筆下的荊軻形象,便閃爍出一種平民精神光芒。
無論怎樣,我心中出現了兩個荊軻。史家百家爭鳴,書有不同版本,人也如此吧?或許還有其他種版本的荊軻。由此我又想到了人。生活之中,常有朋友反目而遂為路人的現象發生。彼此雙方,皆驚呼知人知面不知心,大有形同陌路之感慨。這大約可以歸納為“人的版本”現象吧。
人與人交往,其實也是一種人對人的閱讀。就其靈魂而言,一個人總會有許多側面。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恰恰正是戀人于情濃意癡之時,將所愛之人的所有側面都當成正面來閱讀。這種閱讀可能產生情圣,但也可能因閱讀角度的一成不變而難以看到對方“另有版本”。天有陰晴,月有圓缺,而人們不同版本的顯現,又往往要在大是大非面前,才能得以考證。然而我們平凡的生活中,又有多少大是大非問題呢?于是人的“版本”便成為一種隱性課題而存在于我們生活的深層結構之中。
如今,關于人的研究已經成為一門顯學,版本也日見其多。無論怎樣,無論有多少個哈姆雷特,無論有多少個荊軻,在當代社會,人對人的閱讀,也應當是一種愉悅吧?而人的“版本”無論有多少種,也應當是向真向善向美的吧?
是啊,不讀書無感慨,我首先感慨自己讀書不可裝模作樣。不閱人無寬諒,我繼而感慨自己為人不可冷漠刻薄。事情大體如此。
來源: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