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讀書?我提點個人的看法和體會,就是讀書“五之訣”:博學之,精約之,恒久之,思悟之,篤行之,就是貴博、貴精、貴恒、貴悟、貴行。
第一,貴博。食要吃五谷雜糧,書要讀諸子百家。應當博覽群書,不能讀得太少、太窄,太少、太窄就會孤陋寡聞。這次我去臺灣,招待我的林載爵先生也是做書的專家,五十歲上下,吃飯的時候,一會兒背唐詩,一會背漢賦,博學多聞,素養很高,給人的感覺是 “腹有詩書氣自華”。所以讀書要博,以
康熙帝來說吧!經書,“四書五經”他都讀過;史書,“前四史”、《資治通鑒》他也都讀過,甚至通讀、熟讀;詩,他自己做詩選,搞了宋、金、元、明的《四朝詩選》,還搞《唐詩選》等。這是人文社會科學方面,還有自然科學方面。他學數學、天文學、歷法學、物理學、化學、地理學、測繪學、輿圖學、生物學、醫學、藥學、音韻學、解剖學等。而且有些知識水平很高,比如說數學。做皇帝,處理完了公務,業余時間研究科學,寫論文,他的論文集《幾暇格物編》,收錄九十三篇。康熙帝很有意思,到了山海關海邊,見到海浪思考為什么有漲潮、退潮呢?到了錢塘江海邊,這兒的海怎么也有漲潮、退潮啊?又問耶穌會士,知道地中海也有漲潮、退潮。他就看書研究,最后他的結論是月亮盈虧影響到地球海洋有潮漲、潮落,你看這做皇帝的都搞這么細,就是要博。清人張英書房自書聯曰:“讀不盡架上古書,卻要時時努力;做不盡世間好事,必須刻刻存心。”(姚元之《竹葉亭雜記》卷六)讀書應當廣博一些。
我有一個看法不一定對。我說康熙帝有大過人之處,別人做不到的他能做到;他為什么有大過人之處?因為他有大過人的思想,思想指導行動;他為什么有大過人的思想?因為他有大過人的學習。中華的經史子集他懂,國外的數理化生他也懂,他比別人知識多,比別人思考多,所以我說,康熙帝之所以有大過人之處,因為他有大過人的思想,之所以有大過人的思想,因為他有大過人的學習。因此,我建議讀書要博一點,這跟蓋樓一樣,我們單位蓋的是十層樓,后來覺得矮了,想加蓋幾層,但不行,因為打的是十層樓的地基,往上加不了,如果當時打成十五層樓地基的話,當然還可以再往上加。知識也是這樣,你的知識博到什么程度,思想的高度就能到什么程度。
第二,貴精。朱熹說:“為學之道,莫先于窮理。窮理之要,必在于讀書。讀書之法,莫貴于循序而致精。”(《朱文公文集》卷十四),這里強調讀書要精。《三字經》也說:“教之道,貴以專。”都是說讀書貴精、貴專。書讀了很多,應該有幾本書把它讀精、讀爛、讀熟、讀透!我建議在自己書案上放幾本看家的書,經常看,隨時看,長久看。哪幾本看家書?每個人情況不一樣,自己選擇。有一次有個記者問我:“閻老師,您就說一本書,您經常看的一本書。”我說:“好吧!我說一本,《說文解字》。”他一愣,說:“為什么要看《說文解字》?”很簡單,像我們這樣的,吃飽飯就是看書,就是寫東西,這是專業,天天跟文字打交道,和書打交道,沒有一天不看書的,包括“五一”、“十一”、春節七天長假。你要看書,就要認字,字是所有文章的基礎,要把字搞清楚。字要是搞不清楚,用北京的一句俗話—就是瞎掰!這個字的形音義要明白,訓詁也要明白。中國所有字典的根,就是漢朝許慎的《說文解字》。碰到一個字,就查一查。不但明白了意思,而且了解了這個字的根源。我最近講“御門聽政”,我這四個字都查了:“御”怎么講,“門”怎么講,“聽”怎么講,“政”怎么講,電視里頭我也這么說了。就說“御門聽政”的“聽”字,《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辭海》、《辭源》都解決不了問題,但《說文解字》就能解決問題。“聽”的繁體字作“聽”,它的右偏旁是“直”和“心”,直心為德,有德你才能聽取正確意見,心歪了意見就聽歪了。右半邊是會意,左半邊呢?左邊,上面是耳,用耳朵聽;底下很多人認為是“王”字。那個“王”字就不好解釋了,底下為什么是王字呢?查《辭海》就怎么也查不明白,查《說文解字》就明白,那不是個王字,是上面一撇、中間一橫一豎,底下又一橫,這是一個“廷”字,這個字念廷,朝廷的廷。為什么念“廷”呢?我們的辭書,基本全錯,那“廷”字寫錯了。如果是“壬”,它當中一豎,上面一橫為撇,中間一橫長、底下一橫短,那“聽”的讀音就不好理解了。應當是當中一豎,上面一撇、中間那橫短、底下那橫長,不信大家查《說文解字》,這樣“聽”的讀音就好理解了。所以讀書要精,一個字是這樣,一本書也是這樣。其實有幾本書應經常翻,搞熟了,可能受益比較大。具體看哪本書,就不一樣了,醫生有醫生的看家書,文學家有文學家的看家書,工程師有工程師的看家書,圖書館有版本學、目錄學的看家書。根據自己的情況,選幾本書,經常翻閱,把它讀透了,讀精了。
第三,貴恒。讀書貴在恒久。一個人,讀一本書不難,讀一時書不難,難的是常年讀書,手不釋卷。康熙帝說自己讀書:“自元旦以至歲除,未嘗有一日之閑,即巡幸所至亦必以卷帙自隨。”(《御制資治通鑒綱目·序》)顧炎武也說:“自少至老,未嘗一日廢書。”他常騎著二馬二騾,四方游學,邊走邊讀。星云大師談到讀書體驗時說:“讀書貴在有恒。”讀書要以一貫之,既有堅定不移之志,又有勇猛精進之心。我講一個終生讀書的故事。
張秀民(1908~2006年)先生,浙江嵊縣人,《中國印刷史》的著者,2006年底故去,虛歲一百歲。他到廈門大學中文系學圖書分類,1931年二十四歲時畢業。畢業以后到北京圖書館,現在叫國家圖書館,管圖書編目。在圖書館里工作的人太多了,能做出重大成績的人卻不容易。盡管守著圖書館這個金礦,而在這座金礦里能開發、提煉出黃金來實在很難。他花了多長時間啊?他1971年退休,在北京圖書館工作四十年,退休后回老家,又繼續工作差不多四十年,還有上大學的幾年,總算起來是八十年的時間。張秀民先生花了大約八十年的時間,做了一件事情—編著《中國印刷史》。他在北京圖書館工作時,因我常去看書,所以認識張先生。他工作條件很好,在北京圖書館工作的人很多,他能利用這個條件,做出了突出成績。我特意買了一部《中國印刷史》,翻閱了一下,覺得他這部書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為什么說空前?因為前頭人沒有做到;為什么說絕后?因為后來人也難以做到。這是因為:第一,他看了三百五十五種宋版書,每本書都做了詳細的著錄,今天任何一個圖書館的人,很難看到三百五十五種宋版書的原書,且做著錄,大概更難。一般人給你看縮微膠卷就不錯,哪能親手摸這么多的宋版書!第二,一般人六十歲退休,退休以后摸善本就更困難了。第三,花七十年到八十年時間,集中精力,絕不旁騖,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的人,特別是在物欲橫流、人心浮躁的情況下,埋頭苦干七十年、八十年的人不多。第四,還有個條件,他長壽健康,活了一百歲,還不糊涂,筆耕不輟。因此,要以這句話自勉:生命不息,讀書不止。
第四,貴悟。我這些年讀書的體驗是,讀書最難的就是一個“悟”字,水平高低和學問大小,其關鍵是這個“悟”字。讀書,眼睛“看”并不難,但悟其道就比較難。有些人讀書能悟出道理,就把書讀透了,讀破了,有收獲,有新見。在這里,我講三個和尚“悟”的故事。
第一個是釋迦牟尼。他修行十二年,受盡磨難,終未開悟。一日在菩提樹下,冥思苦練,悟到正覺。他不是死讀書,而是思考,有個升華,悟到佛的真諦,創立了佛教。
第二個是惠能。禪宗五世祖弘忍年老,他的衣缽要傳下去,傳給誰呢?大弟子神秀做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不是很好嗎!但惠能是掃地的小和尚,他也作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惠能達到佛學禪理的一個新境界。惠能的偈比神秀的偈,學理高明,禪心精明,悟出了佛教內在的精靈。
第三個是懷素。懷素苦練毛筆字,筆禿了,就扔掉,時間久了,形成“筆冢”。他還挑著擔子到陜西,周游各地,尋師訪友,刻苦學習,摩拓碑帖,可“功到自然成”這句話只說了一半,功到未必自然成。你功夫到、感悟到,就自然成,否則功到而沒有悟到,就不會自然成。這個懷素啊,既是功到,也是悟到。有一天,天庭突然烏云密布,雷電交加,那個閃電亮光,龍飛蛇舞,他從中悟出一個道理,寫狂草就應該像閃電那樣 “筆下惟看激電流,字成只惟盤龍走”。(懷素 《自敘帖》)懷素從此之后,狂草升華到一個新的境界,被后人譽為“草圣”,草書的圣人。
我講這三個和尚的故事,就是要說明一個問題:讀書啊,難就難在這個“悟”字上,最費心思也在這個“悟”字上,高明更在這個“悟”字上。王國維說過:“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望盡天涯路就是說的博;“為伊消得人憔悴”,最后悟出一個道理,“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才得到這個勝利的果實。
第五,貴行。讀書為了行,學習為了用。有人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束之高閣,空無一用。這種例子,不勝枚舉。這里講讀書的用,主要是兩層意思:一是述,二是用;當然,述中也有用。我還是分開來講。
先說述。讀書悟出道理,可能后來忘掉,應當把它著述出來。我講自己一個切身的體會吧!我講咸豐帝,電視臺只給我四十分鐘,要把咸豐朝歷史講了。咸豐朝十一年,那么多的大事,那么多的人物,四十分鐘怎么講?你還要講得有意思,否則大家不愛聽。光講故事,不講事理,自然不行。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什么?道、咸、同、光、宣五朝,宣統朝在民國史里研究,近代史實際上重點研究道、咸、同、光四朝,每一朝都有若干個專家在研究。四十分鐘怎么把咸豐朝講完、講好,我真是發愁,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天夜里,我突然想起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我立刻披衣起床,打開電腦,把這個悟想,快速記錄下來。我想,咸豐皇帝這一輩子就“三錯”:第一錯是,錯坐了皇帝寶座(這個寶座不應該他坐他卻坐了);第二錯是,錯離了帝都北京(不應該逃跑到避暑山莊);第三錯是,錯定了顧命大臣。我心想,我這四十分鐘—每個“錯”講十分鐘,開頭五分鐘,結尾五分鐘,正好是四十分鐘。后來一講,大家說行!再舉個例子,“明亡清興六十年”最后一講怎么講?真發愁,就像咱們吃宴會一樣,最后那道菜—酒足飯飽最后那道菜和那碗湯,最難辦!怎么做都不是味道。寫文章的結尾最難寫,重要的話前頭都說了,重復顯得嗦,離題又不行,實在難寫。這怎么辦呢?明朝怎么亡的?清朝怎么興的?一百萬字也說不清楚啊,只給那三十二分二十秒,讓你把明亡清興的事做個總體交代,我琢磨好幾個月,一開始就琢磨結尾,但始終沒解決這個問題。離講大概還有一個月,有一天夜里兩點鐘,迷迷糊糊地突然想明白了,這時候千萬別睡覺,一睡覺肯定會忘了,大家都有這個經驗吧!我趕緊起床披上衣服,把電腦打開,就敲了兩個字,關電腦睡覺。第二天早上醒了,噼噼啪啪,大概是三個小時就把文案稿敲完了。我晚上敲了哪兩個字呢?明朝的滅亡就是一個“分”字—民族分、官民分、君臣分;清朝興起就是一個“合“字—民族合、官民合、君臣合。一分一合,決定興亡。當然還有別的原因,我就是從一個角度來說,你現在只有三四十分鐘,只能從一個角度,只能做一字分析。讀書的感悟,要總結,要著述。
再說用。讀書之用,包括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包括提高文化素養。公務員應帶頭讀書,“凡為仕者,無論文武,皆須讀書,探討古今得失,加以研究”(《康熙起居注冊》)。我們往往不大注意用。有一次遇到比我年長的一位先生,他身體非常好,我說您身體為什么這樣好?有什么經驗?他說我的這點經驗誰都知道,就是人們不能一貫地堅持做下去,我卻能堅持一貫地做下去,我就能 “行”、能“用”。我想他說的有道理。其實,“知”人都知道,就是不能“行”;“理”人都知道,就是不能“用”。知與行的關系,理與用的關系,既重知、也重行;既重理、也重用。讀了書,就要行,就要用。總之,既讀書,又要用,會幫助我們達到一種境界:上與天合,下與地合,外與人合,內與己合,以攀升“止于至善”—天合、地合、人合、己合的境界。
—————————摘自(《閻崇年講談錄-讀史閱世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