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為寂寞,所以讀書
東坡云:“歲行盡矣,風雨凄然,紙窗竹屋,燈火青熒,時于此間,得少佳趣。”如今正是暑天,到歲盡還早,住在水泥樓房的二十層上,雖有空調,電燈開著總嫌太熱。但讀至此節,少時冬夜在油燈下看書的情景立刻重現在眼前。
那昏黃但裹著一層藍青色光焰的冉冉跳動的燈火,燈下那幾行剛好看得清的大字,偶爾抬頭所見投射在墻壁上的自己巨大的影子……這些早已成為遙遠的東西,一下子又顯得親近起來,于是心情便漸覺清涼,電燈也好像不那么煏人了。
從前讀書不知選擇(亦不許選擇),什么“三綱者,君臣義”,被灌滿了一腦子,原來全是廢話。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接受了蘇聯“人類征服自然”的宣傳,為“開墾處女地”唱過贊歌,后來才清白這原來是災害的根源,如今又喊要“退田還湖”了。
古人云,行年七十,方知六十九年之非,如果不想帶著個充滿謬誤的腦子進墳墓,還是找些真正講科學講道理的書看看才好,至少在死后可以做一個明白鬼。
我因為無知,所以讀書
人的一生,讀書的時間本就不多,又不幸在聽廢話念廢話上浪費了好多光陰,像我這樣,結果便是無知。而求知卻是人的本能,不為名不為利,只是為了滿足一點好奇心,也得找點書讀讀。
一讀,才曉得有些事物原來自以為知,其實所知甚少。比如宋徽宗當俘虜以后的情形,印象里總是穿著青衣小帽在為金人行酒(不然岳飛怎會拼死命要救他回來)。近讀《靖康稗史七種》,始知在五國城的幾年之中,他仍和陪伴的女人們生了六個兒子,八個女兒。金人封他為昏德公,昏字雖不太好聽,畢竟還是公爵,比愛新覺羅·溥儀當的政協委員,待遇可能還高一點,而其生殖力之強,后者更是望塵莫及。
我偶思小憩,所以讀書
老實說,讀書是用心甚至傷心的事,帶來的不一定都是快感,往往是傷感,甚至痛感。但人畢竟是人,不能光喝苦茶,吃苦瓜,有時也得噙一顆青果什么的,換換口味。所以散文隨筆、雜志副刊,有時也要看一點,作為小憩。
《中國國家地理》和《文物天地》兩個刊物,一本十六塊錢、一本十塊錢,雖說貴一點,因為有圖文并茂的好文章,如揚之水的《宋詩中的幾件酒具》,不僅教給我古器物知識,那樸素的文字配著精美的荷葉杯蕉葉盞照片,又給了我美的享受,所以每期必買,買了必看。
魯迅詩云,“無聊才讀書”,是挖苦租界上的闊人的,雖然他自己也住租界,也闊,仍不失為好句。如今的闊人無聊時未必讀書,讀書者豈不正該是我輩么? 文/鐘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