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越來越習慣于手機“
微閱讀”的時候,你已不由自主地被手機改變了。
問:您自稱“三棲動物”,即同時是書本族、電腦族和手機族。一般來說,您讀書、上網、手機閱讀的時間分別是怎樣安排的?
許紀霖:這是有一個變化過程的。在我40歲之前,我看的都是書本,是一個標準的書本族。2000年以后,我開始漸漸習慣在電腦上閱讀。尤其是開通了實名 微博后,我花在電腦上的時間越來越多。我有個習慣,每天都會仔細閱讀那些被我關注的微博,從頭讀到尾。微博最興盛的時候,我每天上網讀到深更半夜也讀不 完。后來我發現這樣不行,我太沉迷其中了。接著又有了微信,一開始也是覺得好玩,漸漸發現自己離不開手機了,連上廁所也帶著,怕漏了什么。不知不覺中,我 變成了一個手機族。
這樣的生活終于讓我產生了一種恐懼感,我發現自己沒有了讀書的時間。而且,這些微博、微信上的內容大多都是“信息快餐”,90%的內容看完就忘記了,為了記住10%的東西,而浪費了90%的時間,這樣做真是不值得。
所以,現在我給自己立一個規矩,每天只在“垃圾時間”里看手機,晚上上網時間最多不超過一小時,剩下的時間干什么?還是回過頭來讀書。
問:原來,您這樣的學者也曾被電腦、手機“俘虜”。有沒有思考過,我們為什么會成為“俘虜”?
許紀霖:我發現手機閱讀有一種神魔性,它迎合了人性的弱點,為什么很多人沉迷其中?就是因為這個。它具有一種即刻消費的特征,很輕松,不費神。我們也把 這種閱讀稱之為表層閱讀,表層閱讀是很愉快的,它不會太耗費你的腦細胞,不怎么需要你思考,不少東西既不過腦子也不過心靈,只是經過表層的碰撞,激起某種 愉快或者某種情感,然后就過去了。
現在,我們身邊經常能看到很多“手機控”,只要一有時間、一坐下來就拿出手機看,甚至走在馬路上眼睛還舍不 得離開手機。也許,這是他們一種積極的休息方式。但是,如果你沒有一種警惕,就這樣慢慢讓手機上的“微閱讀”侵占你所有的空余時間,那就不好了。久而久 之,它會成為你的一種閱讀習慣,甚至是思維方式。當你越來越習慣于手機“微閱讀”的時候,你已不由自主地被手機改變了。
一味沉湎于資訊的話,人很容易被碎片化的世界所操縱
問:如今,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碎片閱讀的時長每年呈現近10%的增長,是紙質書籍的近4倍。在您看來,手機閱讀到底算不算閱讀?
許紀霖:首先,我們要分清楚兩個概念,一個是知識,一個是資訊。我發現人們通過微信、微博閱讀到的大多是資訊,而不是知識。知識是完整的,是整體的,它不是以碎片的方式存在的,它一定有一個體系,以一套整體的系統來解釋世界。
新媒體由于具有極大的交互性和傳遞的迅速性,因此它更適用于快速瀏覽式的閱讀。現在不是一個資訊匱乏的時代,而是一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大家在閱讀手機的 時候大都是匆匆瀏覽,有誰會認真地一字一句去讀?即使是某種知識,人們也會把它當成一個資訊化的知識來迅速地加以處理。而資訊是以快速、迅捷、多樣為特征 的,所以它勢必是碎片化的。有人統計過,一條微信最好是在4000字以內,以拇指劃四下的長度為好,一旦超過4000字,別人就沒有耐心讀了。我自己也有 這樣的體會,手機閱讀時哪怕是看到好的內容,一看文章那么長,馬上就沒有耐心了,我會先把它保存下來,等有空、有閑心的時候再慢慢讀。
再加上手機閱讀大多是在“垃圾時間”里進行的,比如地鐵里、飯桌上,周圍環境嘈雜,人的心態也比較浮躁,很難靜下心來讀長文章,常常是這里讀一點,那里讀一點,完全是以碎片化的方式處理。
因此,手機閱讀從根本上說和讀書是有區別的,手機閱讀大多讀的是資訊,而讀書則大多讀的是知識。
問:這種碎片化的閱讀方式很受年輕人的青睞,也有人覺得,在快速變化的時代,更多地占有資訊更重要。
許紀霖:對于到了一定年齡的中年人,我會動員他們多加入新媒體;而對于沉湎于新媒體的年輕人,我則會對他們說,你們還是要多讀點書。
在今天這個時代,人需要在知識和資訊中獲得某種平衡。如果接受的全是知識沒有資訊,會失去現實感,會對變化的社會缺乏感受。但如果一味沉湎于資訊的話, 人很容易被碎片化的世界所操縱,而知識可以讓人超脫出來,讓你和這個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讓你有一種思考的能力,而不是人云亦云。
碎片化閱讀的后果就是“毀三觀”
問:您認為碎片化閱讀會改變人的思維方式,是不是有點危言聳聽?
許紀霖:舉個例子,我在參加一些博士論文答辯的過程中發現,現在有些學生很愛運用“PPT思維”。這在工科學科和社會科學領域,尤其常見。過去一般的論 文都是論證式的,有一種內在的邏輯,來證明自己的論證是合理的,它是一個整體性的東西。但這種PPT式的論文,表面看起來框架結構很科學,分為1.1、 1.2、1.3……再分為2.1、2.2、2.3……好像內容很整齊。但我把它稱為“虛假的整體性”,因為在這一點和那一點之間是沒有邏輯關系的,它只是 一個平面上的鋪陳,沒有深度,為什么要從這一點跳到那一點,也沒有任何論證的過程。這樣的論文,寫起來很容易。
這是一種非常偷懶的做法。其實 探究背后的根源,現在年輕人的知識體系越來越破碎,他們又缺乏一種把這些知識通過自己的思考貫通起來的能力,而論文又不能支離破碎,所以就用這種“虛假的 整體性”來對付。PPT正是為這種“虛假的整體性”提供了技術支持。而學生一旦習慣于這樣“虛假的整體性”的思維,也就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
問:碎片化的閱讀,導致了知識的“破碎”?
許紀霖:是的。今天的很多年輕人,他們的閱讀不再以書本為主,除了教科書以外,他們的課外閱讀幾乎全部被手機閱讀所取代。這樣的話,他們平時通過自由的 閱讀所獲得的知識就變得相對匱乏,甚至他們的談資也常常停滯于碎片化的資訊中。久而久之,這些年輕人的思維方式也會是碎片化的。
有句時髦的話 叫做“毀三觀”,我發現碎片化閱讀的后果就是“毀三觀”。為什么呢?因為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是人們對宇宙、自然、社會的一整套觀念、一整套理解,而今 天由于知識的碎片化、資訊的零碎化,不少年輕人是通過各種破碎的知識和資訊,“拼湊”起自己其實沒有世界觀的“三觀”,乃至他們的表達方式也是破碎的。
今天,我們正處于一種閱讀方式的變革中,這種變革將會帶來什么?我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它挑戰的不僅是一個閱讀的問題,而是一個人類文化的問題,是一個 知識積累的問題。從這點而言,我還是一直強調傳統閱讀很重要。這并不是說書本那么重要,我們非要靠紙質的東西來支撐閱讀,也許有一天紙質書會滅亡,而閱讀 是不會消失的。所以,閱讀的載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書本這種傳統閱讀方式所強調的閱讀是一個完整的體系性的知識,這正是閱讀所應有之義。
我從來不開大而化之的書單,因為我認為沒有一張書單“放之四海而皆準”
問:應該說,倡導全民閱讀正當其時。有人提議,應該有更多學者、作家為讀者開書單進行導讀,您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嗎?
許紀霖:從我自己的體會來說,我從來不認為能有一張統一的書單可以開給所有的學生。比如,我帶的學生,每一位的個性都不一樣,研究的領域也不一樣,我通 常會采用“倒開書單”的方法,讓學生們自己來開書單。你要研究這個問題,你先列一個書單,你告訴我你認為要讀一些什么樣的書。然后我再幫他們分析,哪些書 是必須讀的,哪些書是不必讀的。這樣的方法可以“量身定做”,而不是拿一張統一的書單應對不同的學生。
現在好多人讓我開書單,但我從來不開大 而化之的書單。為什么呢?一則,我認為沒有一張書單“放之四海而皆準”;二則,中國人特別喜歡“喂食”,自己不知道讀什么書,最好有人來幫他決定。一般來 說,初學者可以這樣,但讀書到一定程度的人,有一定思考能力的人,則應該知道自己讀什么書,應該自己學會去找書。
問:那么對于普通讀者來說,應該怎么辦呢?
許紀霖:對普通讀者來說,開一些入門的書單也是必要的。不過,我認為書單最好分門別類地開。我曾經為普通讀者開過一張有關中國歷史的初階讀物書單,一共 10本書,是我認為的了解中國歷史的入門書。后來我還開過中階和高階的中國歷史書目,那更是要分門別類,根據不同的需要來定。所以,開書單應該盡量具體 些,分門別類為好。比如,文學青年適合讀什么書,喜歡哲學、宗教的人適合讀什么書。沒有一張書單是適合所有人的,這恰恰抹殺了人的個性,所以我更愿意一本 書一本書地來推薦。
市面上一些所謂的好書,其實只是暢銷書,是不是10年以后還有人讀呢?還真說不上
問:您曾說過:“我的書房里有50%的書是不值得讀的。”如何判斷書值得讀與否,如何選擇適合自己的書,您有什么建議?
許紀霖:什么是值得買的書?就是那些值得精讀的書,而大多數書只需泛讀而已。對于讀書,我通常的建議是,少讀時人之書。所謂時人之書,就是當代人寫的 書。不是說當代人的書不好,但評價一本書好不好,起碼要經過10年以上的時間考驗。10年以后這本書還有人讀,讀了以后還說好,這本書就是好書。現在市面 上一些所謂的好書、得獎的書,其實只是暢銷書,是不是10年以后還有人讀呢?還真說不上。為什么現在許多國外翻譯的書賣得好呢?因為,很多翻譯的書已經出 版了一段時間,被證明是經典。時人之書可能其中也有經典,但大部分會被時間的大浪淘洗掉。普通人很難判斷書的好壞,專家可能一時也難以判斷,所以還是讓時 間來判斷比較好。我主張多讀經典,道理就在這里。
問:倡導全民閱讀,您還有什么好的建議?
許紀霖:其實上海已經初步形成了 學習型社會的氛圍,讀書的風氣比五年前、十年前好了很多。對于政府部門來說,可以創造一些條件和空間鼓勵人們自己組織起來讀書。比如,給各種各樣的讀書會 提供支持,營造讀書的氛圍。再比如,現在一些民營書店的主要功能不是賣書,而是提供互相交流的文化空間,讓愛書的人聚在一起,對此政府有關部門也應該予以 鼓勵、支持。學校更應如此,要積極鼓勵學生開辦各種讀書會,為他們創造各種條件。這些都是值得做的事情。
重要的是,要把讀書看成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認識一位香港朋友,他一年就買一次書,就是在香港書展的時候,像去趕集一樣。但恰恰不能把讀書當節過,讀書一定是細水長流的。讀書應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不讀書會覺得日常生活有殘缺,這樣才算是一個愛書人、讀書人。
讀書是為了尋找智慧。智慧就像一把灑在湯里的鹽,它是散落在各種知識里的
問:讓我們最后回到一個被問過千百遍的問題上,讀書到底為了什么?
許紀霖:我先來講一個小故事。有一次我參加學校組織的旅游,我的習慣是凡是半個小時以上的旅程,必定要備一本書。于是我就坐在大巴上讀書。有一位教授坐 在我旁邊,看了我半天,說:“你已經功成名就了,還看什么書啊?”他為什么這么說?因為中國人讀書是有功利性的,在他看來,書是敲門磚,一旦功成名就,書 就沒有用了,就不必再讀書了。
對于讀書是為了什么,很多人的看法是片面的。他們把讀書理解為是為了競爭、為了提高自己的競爭力才需要具備的某 種素質,把讀書看作一種競爭的能力。但實際上,讀書在我看來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活法。人不是因為有用沒用才去讀書,因為某一個功利的目標而去讀書,比如讀書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就業能力,或者是讓自己成為有文化的人,這些目標當然也不錯,但尚未抵達讀書真正的境界。因為,真正的讀書人并不為什么而讀,讀書 只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在書中獲得了一種內在的快樂。
問:在當今社會,人們常常以成敗論英雄,讀書也常被當作通往成功的一條路徑。對此您怎么看?
許紀霖:我認為讀書完全和成功無關。就像我剛才說的,如果你抱著成功的目的去讀書的話,你不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喜愛讀書的人未必是一個成功的人,但一定是一個有知識、有品位的人。
讀書的最高境界是為了追求智慧。追求成功,只是需要具體的本領,但是讀書是為了尋找智慧。智慧不是獨立存在的,它就像一把灑在湯里的鹽,它是散落在各種 知識里的。所以,說“這個人好有智慧”和“這個人好有知識”,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王元化先生在世的時候,有一次我陪一位臺灣的雜志主編去看望他,這位主編 見識過很多知名的文化人物,但他臨走時感慨地說:“王先生真是一位有智慧的大家。”也許從知識的層面上說,我們的知識可能比王老先生還豐富一些,但是他身 上散發的智慧,卻是我們一般人所遠遠不及的。
專家、學者有知識,但只有大師或大家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哪怕你發明了一種體系,你創造了一門學 科,你可能也未必有智慧。智慧是人對宇宙、自然、社會、人生有通透的悟性,能夠參透天地,智慧讓人變得完善,達到一般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和深度。所以,讀書 是為了獲得智慧,那是一種遠比成功更高的境界。( 來源:解放日報 )